河洛往事
卷十一、春溪村的故事魏进京著
那年,家猫英俊被送回老宅,英俊正当壮年,窜树上房,和鸟群斗智斗勇,不经意间被勇于牺牲的鸟中壮士,推下树来,摔断一只猫腿儿,走起路来不大灵便。
英俊渐渐变老,越来越黏人,失去当年的艮性,依偎人前,不再张扬舞爪,窜跳腾挪。为一口肉食竟会撒娇装痴,逗人快乐。
春天好似过往的高铁,一瞬间穿越过时光隧道。
夏初,窗外一片碧翠的绿色,院子里成群结队的野猫,睡在楼下邻居家的围墙上。英俊会隔着玻璃,呲牙恐吓野猫,野猫不动,也不搭理,彼此好似短路的电线,不搭不接。
气温回升,天蓝云白,大地被晒的滚烫。
夏日的景色郁郁葱葱。突如其来的一场透雨洗亮窗外的树叶儿,亮晶晶一片灿然。端坐,读书,猫睡,内人弹钢琴击打的节奏声儿,搅得家猫英俊竟然生起不耐烦的心绪。
英俊从睡榻上跳下,斜着横卧桌下,用爪子挠我的脚儿。
窗外是绿树,树枝上落下一只百灵,脆丽的鸣叫,绕开心思里那团抖不开的线疙瘩,似万千思绪,催我念起一段过往的岁月。
一
民国年间,洛阳城东,位居邙岭之上,名叫春溪的村落,曾经发生的故事。
汉魏洛阳故城遗址的北城垣有两座城门,靠西侧的叫大夏门(东汉时夏门),靠东侧是广莫门(东汉时的谷门)。两条京衢大道出城门,直北上邙岭,几里许,合为一条大路直抵黄河岸头。
春溪村就位于大道的交合处。
一块方形的台地,东西是两条沟壑分列在台地的两侧,沟深且长,长满野树、百花,各自中流一鞭小溪,随着沟壑的走向,蜿蜒曲折地流淌,森森然一派说不出口的气象。
溪水,一年四季不干枯,冬涌白水,冒着地下升腾起的蒸气儿,洇温地润着地上枯草的草根儿;春天来了,山鸟们成群结队地飞落在沟底洗澡,抖落一身过冬的绒毛,斜着身子伏在露出青头儿的草尖上晒春阳;夏日炎炎,沟底阴凉,花蛇扭动着躯体,在溪水里滚动身子,吞吸喝水的小动物;秋日里,燥阳翻动,万物伏地,等待着秋霜的侵袭,那溪水甘沥,敞亮,流出一条白白亮亮的溪鞭儿,绕着沟底欢快地歌唱。
台地上围着圆形的寨墙,一条东西向和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十字交叉,把春溪村分隔成均匀的四块。
好似卦象的圆圈,东西南北的格局,应了四维的“天圆”。脚下的台地,方形应了“地方”。十字街道分割的四块居地,分别是村里的四大姓氏,张、王、李、赵分别的居处。
张姓占着村落东南的仁和里,王姓占着西南的居义里;李姓居东北慎思里,赵姓居西北魁星里。四大姓世代居住,和睦有序,倒也相安无事。乡里乡亲彼此温暖有加,把豫西人厚道虔诚的性格表露无遗。
因为紧挨京都古道,人格局大,视野开阔。四大姓历经几世几代,各自忙活着各自吃饭的路数和道场。
张姓祖上读书人出身,子弟们便以耕读传家为上,代代读书,出一些考取功名的官宦;王姓人家以经营运输为主业,北倚着黄河白鹤渡,南依洛水枣园渡走水运,一部分人吃水上饭,一部分人在洛水与黄河之间的古道上用骡车拉货吃地上饭;这李姓人家是皇家后裔,相传是唐代李姓血脉,子弟们继承祖上的基因,大多数人不事稼穑,脑瓜子灵性,多是吃动心肝眼儿的活计儿,有打卦算命的,有唱曲说书的,有乡野郎中,有在官府里做说事儿的讼人,出门在外个个衣着光鲜,出语不凡,皇族的范儿十足;赵姓人家来自山西洪洞的大槐树,大明洪武年间的移民,祖上开酿醋的营生,这洛东的十里八乡走街串巷,吆喝卖醋的都知道是春溪村魁星里赵家人,醋酸,可酿醋的人实在厚道,年年村上耍社火,舞狮子,赵家人最为热心肠。
俗话说,人上一百,形形色色;人有百性,活动在世间。匆匆忙忙一生混世,都是为那一张吃饭的嘴儿;吃喝玩乐,生老病死,苦难富贵,命里注定,一闭眼儿便又返回大地,变为沙土泥浆。
日月更替,时光流逝,人和世间的万物一样,都是折腾的虫蚁。
大清道光年间,张家一书生赴京应试,荣登榜首,皇上要亲自召见。这举子一时春风得意,迈着自信的步子进了皇宫。
先行叩拜大礼,跪在皇帝前面,皇上问其籍贯及家乡的风土人情。他一一作答,皇上龙颜大悦,竟然让他再讲一讲邙岭上的旧闻。
这新状元便口生莲花,话说起那隋朝末年,隋炀帝荒淫无道,世事乱如牛毛,百姓好似立站在沸水汤锅一般,各地百姓揭竿而起,其中有一路强大的义军在李密领导之下,一举占领汉魏洛阳故城西北侧的金墉城。
时唐公侯李渊父子也举兵反隋,逐鹿中原。在一次作战时唐王李世民被李密所擒获,囚禁在城东南的龙虎监内(今龙虎滩村附近)。
李密在金墉城称王。一日,夫人喜生贵子。李密便得意忘形,下旨赦免龙虎监里的罪犯,但其强调“不赦唐童一人”(因李世民时年不满20岁,被称为“唐童”)。瓦岗军的首领程咬金,徐茂公等深感李密为人处事心胸狭窄,难成大事,意欲救出唐王李世民弃暗投明,干出一番大事业。
当下便与近身的贴心弟兄们商议对策,定下奇计。将李密所传的旨意“不赦唐童一人”改为“本赦唐童一人”,从龙虎监中救出李世民。
见众人归顺自己,各表投唐建功立业的决心,唐王李世民大悦。率一干众人,上马奔邙岭西行,投唐大营而去。
刚近邙山脚下,李密得密报,自己亲率大军追杀。是夜,月黑风高,唐王不熟悉地形,单枪匹马拐进一道深沟,沟深不见曦月,仿佛沉进黑暗的世界。这唐王是成大事的主儿,干脆停下马步,倒头在草窝子里睡起大觉。
第二天清晨,沟边上一个村庄的村人,邂逅李世民,保护唐王回到唐大营。后唐王登基,为纪念这段艰难的经历,改龙虎监为龙虎滩,夜战失散的那道沟称为丢驾沟,护送唐王归大营的村庄为保驾庄。皇上听完这一番话语,深感祖上打天下的艰难,在深思中慢慢缓过劲来,说,新科状元有真才实学,赏黄马褂一件。
据春溪村的张姓后人讲,那件象征着张氏荣耀的黄马褂,至今还保存在张氏祠堂。
二
说起张氏祠堂,还有一段流传久远的故事。
春溪村的张姓后人发达后,准备重修张氏祠堂。主事儿是一位老者,因为儿子有功名,大家都围在一起听这位老者的语言。
那时,巩县的康家,已经是世间的四财神之一,不仅生意兴隆,通达三江;而且地延千里,富甲中原。与康家结姻亲,讲究门当户对,非富即贵。
春溪村张家虽然不富裕,可读圣贤书,功名在身,不比康家的门槛低。于是,康家的千金就嫁给张家的儿孙。
据村上的老辈人回忆,大婚那天,康家陪送的嫁妆、货箱、食箩排有二里地长。红绸缎包裹着的箱笼,由身着彩衣的年轻人,四人杠抬,拉着重物的骡车缠裹着彩丝,送女客更是衣着鲜美,个个列排如仙人一般。
响器班子的声声唢呐,在北邙岭上吹出一派喜庆,山野上的山鸟停飞在四围的杂树间,屏着呼吸,听那百鸟朝凤的余音。山间耕地的毛驴停息下来,斜着身子弯着头颅,一只耳朵对着声音忽闪忽闪。掌着耕犁扶手的老农,停息下来,掏出旱烟袋,一只手颤抖着打火镰。浓烈的烟叶子燃烧出呛人的白烟儿,顺着山间清爽的微风四下里流散。
张家欲借康家的财势,重振张氏家族在春溪村的威望。康家的家主也放出话来,只要亲家有用得着的事儿,言一声,不就是钱吗?
一日,一辆铁轮骡车,巩县的康家送来了金元宝,银锭子。
山野上开着鲜花,沟谷里百鸟啁啾,四面八方的春风聚集着暖意。岭下的伊洛河,桃花绿水之间,舞着白绫子一般的蜿蜒曲折。暖风之下桃红李白的沟垴上更是春意盎然。
有了银钱,人腰粗气壮,话吞山河。可这张姓主事的老者不是一般的人呢,道行深不可测。人,个头儿不高,五官适中,一缕白胡须儿飘在胸前,儒雅之态,不言自露。遇事不势张,不耍大,悄没声儿弄大事儿。老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似刀刻一般,双眼放光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。
一日,他穿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裤,肩上背着拾粪萝头,缩头缩脑地来到了洛河枣园渡口。
民国年间,枣园渡口不仅是洛东的水运码头,也是豫西重要的木材集散市场。从洛河上游的深山老林,放伐的林木,绳子扎排,顺流而下,在枣园渡口的南北两岸把那木材堆迭哩山高。但凡修桥铺路,起墚架屋,打家俱,解板材都会去选木材。
张姓老人背着拾粪萝头东瞧瞧,西看看,不停歇地挑看木材堆上的大墚、檩条,窗木,门框。
这洛水枣园段是隋唐时期的古运河,堤下岸边水深丈余,鸟鱼翔泳,花卉罗织。这东都洛阳城,武太后号为神都。
“洛水贯都,有河汉之象,然其地北据山麓,南望天阙,水木滋茂,川原形胜,自古都邑莫有比也。”老人也不在意水边的盛景,一门心思选木材。
连着两天,老人家也不多吭声儿,只是围着木材看。卖货的小二,看穿着破烂不堪的老仙儿就想去调侃,可老人不抬头,不斜眼,不与任何人搭腔。
老人看见林木堆下,有水蛇搭着的坑窝,知这堆木头放得久远。另选一堆,再向下瞧看,木有湿洇,便知刚从水中捞起。
第三天,老者说小二,叫你掌柜来,我和他谈生意。木材坊这小二,看人下菜,衣帽取人。说老仙儿,你也在这看几天了,你累不累,选哪三两根木头至于吧。
老人眯着眼睛,装聋作哑,胡乱打着岔儿。
对岸撑过一只打鱼的木船,船头卧着两只黑色的鱼鹰。竹篙点进水里,那船箭一般地飞逝,船尾的河水划过一道水痕儿,露在水面的鱼草随着水的波纹来回的摇曳生姿。
那小二说话声音大,老者也不计较,装聋作哑声音更大,木材坊的掌柜听得外面吵闹声儿,就走出来示个眼神,小二折身离去。掌柜说,老人家买木材,您能要多少啊。老人家指指身后堆成山原木说,就这堆吧。掌柜嬉笑一下,心里想这老孩儿不是神经,都是发癔症。也不想搭理,扭身想撤。结果那老人一把拉住他,说掌柜你说个价,掌柜心想耍笑他一下,谅他也买不起。把一堆木材报了市价的一半价钱。
老人说,掌柜可说话算话啊。
那掌柜望着远去的木船,鱼鹰跳跃出水面,嘴里叼着一条白莲鱼落到船头,鱼挣扎着,晃着尾巴。太阳光在河面上闪亮,一波波浪花抖着金色的光,满河流溢着金叶子。
那掌柜说,俺做生意,讲实诚,吐沫子掉地上也要砸个坑儿。
云白山尽,水清草碧。老人瞪眼看着掌柜说,那咱就到柜上把帐清了吧。老人拂掉萝头里的盖草,露出金亮金亮的金元宝。
那掌柜惊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横木上,半天没有吭一声儿。
河间来来回回的船儿,压着水面,河水散成一波波水波纹,不停气儿地击打着堤岸。春溪村王姓人家的骡马车队,浩浩荡荡来到枣园渡口的木材坊拉回一车车张家修建祠堂的木材。
三
张家祠堂建的宏大,淌亮,说美轮美奂一点也不为过。祠堂凸出的廊道,一溜粗大的圆木柱子,批腻子刷大漆,通体赤红。屋脊上一排排屋脊兽更显得威严端庄。青瓦支撑在棚过木板的椽子上,一行行墨线一般地直溜儿。
祠堂落成典礼,请来大里王的狮子,陈屯的社火,洛阳老城的二鬼丢跌。围着村头到祠堂的路面,不停歇地朝着天放铳,咚咚咚的声音伴着烟火,震得邙山头上飞过的鹰隼斜刺着朝沟壑里飞窜。
春溪村的张氏族人个个脸蛋儿生花,喜气洋洋。那狮子爬老杆,又是腾跃,又是扭翻,下面看得瞪大眼睛,生怕狮子从上面掉下来。突然,舞狮者的一只鞋子从天空上坠落,一个毛孩儿,便大声吆喝着,狮子屙了,狮子屙了。
人堆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。
一群白鸽盘旋着飞过春溪村的上空,那蓝色的天际划过一道道弧线儿。
陈屯社火也不示弱,把那大鼓檑哩山响。二鬼丢跌更是闹哩欢实,围着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一阵阵的喝彩声儿。
山上吹来的风儿,拂在人们的身上,一年四季,风不停歇的吹拂,不知道辛苦,也不会变老。春天是带着绿意盎然的暖意,夏日是鸣着蛙声的习习温凉,秋风裹着丰收的喜悦,冬日飘着白雪洒满大地。
离祠堂不远处的一棵古槐树下,站着一位盲人,手里握着一管竹竿。他头戴瓜皮帽,身着粗布衣裳,一双紧口布鞋踏着地面上冒绿头的草。脸轮丰满,色苍白似玉,又如那秋夜的圆月。修长的指儿捏着竹竿儿,身子骨飒然如玉树临风。
远看好似一尊凝神沉思的雕像。他名叫李天觉,是春溪村李氏家族的后辈。
其父李景园,在春溪村也算是个人物。家里有场有院,骡马成群,山下的水浇地几百亩,由十几个长工打理。洛阳城十字街有生意的摊子和生药铺子,每日铺面进得金银,田园里收着庄稼,日子过哩滋滋腻腻。
李景园娶有两房妻子,嫡妻生一子,名李天觉,读新学,初中毕业在城里生药铺子学做生意。次房生两子,一子宦生,次子宦杰。
人闲生是非,暖饱思淫欲。眼看着李景园已年过半百,可人老心不老,又从岭下的花园村娶一小妾。
小妾芳龄二八,嫩哩一掐一股水儿,活脱脱一朵牡丹花儿。小妾名唤山菊,出身小户人家,父母意外遭难,不得已而为之将丫头山菊卖与李景园为妾。山菊面若桃花,目似明星。长着一双丹凤眼,荡着勾人魂魄的秋水,身材俊俏,举止风流。把这半老的李景园迷得神魂颠倒,欲魂儿出窍儿。
山菊虽出身小户人家,却为人不厚,尖酸刻薄,仰仗着李景园的千般宠爱,时常欺负一家老小,即便是身为正室的大老婆,李天觉的母亲也让山菊几分。
一日里,在洛阳生药铺学做生意的李天觉回到春溪村的家里,母亲回娘家,看不到母亲。天觉心里有些凉意,问其二姨娘,知道是山菊和母亲拌嘴儿,爹又偏袒山菊,娘一气之下回郭坟村的娘家。
天上飘云,地上起风,凤凰山头罩着黑帽。李天觉心里不畅,用脚踢那寻食的公鸡,公鸡跳起来落在院墙上,咯哒、咯哒地叫。脚儿没有踢住公鸡,却踢翻了鸡食盆。
鸡食盆打了个侧翻,顺着墙角儿往前滚跑,刚好碰上路过的山菊。
两人话不投机,便和山菊起了冲突,山菊又哭又闹,撒泼装疯。父亲令李天觉跪下给山菊赔不是,李天觉站着不动,李景园手持枣木棍子轮起来将儿子打翻在地。嘴上吆喝着,给你山菊姨娘说声儿对不起。
李天觉性子拧巴,死不开口。眼瞥着立站在院墙上的公鸡,眼里喷着怒火。
李景园又抡起木棍胡乱打,儿子身上起了血印子。李天觉实在是忍不住,站起,夺过枣木棍子扔出院外,起身离家出走。
回洛阳的路上,是怒气交加,竟昏迷不醒,倒在路旁。不知过去多少时辰,自己慢慢醒来,睁开眼睛却是满世界红火色,啥也看不见。被人送到洛阳生药铺子,访医求治,不幸数日竟双目失明。
无法在生药铺子学做生意,只好转回春溪村。娘哭了三天,狠心的爹爹也不问候一声儿。娘便带着李天觉住进偏院。
时光沙露,一日日如水似地流走。
娘看着一天挨着一天消瘦的儿子,心滴血似的疼痛。心里念着,儿啊,你日子还长着哩。你变成个废人,总要有那混嘴儿的本事,要不等娘那一日归西了,还有谁会心疼你啊。
李天觉瞪着看不见世界的双目,心似枯井。天天对着四围,也不言声儿。娘心急啊,胸里如那沸腾的汤锅,一日日煎熬地实在受不了,就迈着小脚到那邙山顶上的祖师庙烧香磕头。
出得庙门,便坐在山顶巨石上,一声儿长,一声儿短地哭哭停停,声言着,感贱着,你不要脸的李景园。你恁好的人,咋被哪狐狸精迷住,下恁重的手儿,把自己的亲儿子打伤气毁啊!
云儿停在空中,山鸟飞过,听见人的哭声儿。鸟儿心地善良,停息下来,落在不远处的草头上。嘤嘤齐鸣,好似哭丧着和李天觉的娘一起哀伤。
远处的嵩岳,隐约露出山形,烟雨升腾着缭绕的云雾,若隐若现,一片苍茫。
篁村卦先儿王善道的堂叔,双目失明,名叫王久白,善于揣骨说象,素有王神仙之盛名。李天觉经人介绍,拜王久白为师,学习摸骨说象。
那日,李天觉走进屋里,王久白说,你坐下,先让我摸一下你的骨相。李天觉虽在生意场上历练过几年,也算经见过世面。三教九流,苍生百姓,各路人等见过不少,但摸骨说象,判断生死福祸,人生的难场还真是头一遭。心里不免打起边鼓,脉相跳腾地急荒。
王久白说,你莫怕,也不是动刀子,架在你脖子上,你心跳哩咚咚咚响,听着跟打柸杵子一般。王久白一聊骚,这李天觉心跳动更快。家猫悄没声儿地走到脚下,伸爪拍李天觉的脚脖子,他猛地一惊,下意识地抬腿,脚踢住了坐在对面王久白。
王久白说,不怕,家猫统是温存哩。以后你常来,你就知道这家猫的好。这家猫是我哩手和眼,腿和脚,是家里的一口人。
王久白的手在李天觉的脖子上游移,好似蛇头在骨子上晃悠,一丝丝凉意,让李天觉感到不快。头皮发麻,头发支杈起来。那手指修长,柔软细腻,一点点下移,顺着双肩下到了腋窝。
家猫叫一声儿,喵呜。王久白松开手,说家猫饿了。
李天觉一下子放下心跳,胸腔里咚咚咚声消失了,家猫绕着弯在两人的脚腿间转着八字儿来回跑跳。王久白说,别势张了,喂你吃食儿。家猫一纵身跳上李天觉坐过的凳子上,弯下猫头用鼻子嗅人留下的味道。
屋外的天上布满了红烧云。王久白说,这明天是晒死人的天气。李天觉感到奇怪,说,咱倆个都是盲人,你咋会知道天上布满了红烧云。
王久白说,家猫刚才在我身边叫,是声说天气哩。
说完之后,他嘿嘿笑一下,然后挥着手,你回吧。李天觉走到门口,王久白又叫住他,说明天你来我家学本事,要记住一件事儿,有顾客,顾客为上,咱是吃伺候人饭。不动怒,别起高腔;人穷人富,一视同仁。
李天觉说,师傅,这规矩俺懂,在城里生药铺子学生意俺也是这样做哩,俺会记在心里上,您老放心吧。
回吧,回吧。家猫跳到屋外的窗台上,抬头望着李天觉,喵呜,喵呜地叫。
王久白走出屋,拍拍家猫的头说,不用你提醒,这孩儿灵性,将来一定在我之上,一辈子能遇上聪明人,为其师,也算缘分。
四
李天觉聪慧过人,摸骨有特异功能。跟着师傅王久白历经暑往寒来,转眼间已三年有余。
一日,王久白说,老虎大了,要下山寻食。你本事大了,要自己找饭吃,当年你娘求我,鼻子一把泪一把,看你成为废人,动了恻隐之心。摸过你的骨相,知你有慧根儿。学成之后,你一准儿在我之上,你会史上留名哩。
这儿庙小,容不下你这尊大神。你是徒弟,我是师傅,照常理我不会跟你说这掏心窝的话头儿。不是恭维你,再历练几年,走走江湖,见一些世外高人,道行不会是一般的水平。你能看国运,定乾坤,置中枢;你含而不露,如那蕴含着慧光的通灵宝玉;如那弃土的紫金,定有蓬荜生辉的时日。你是潜藏在江海的蛟龙,一旦露世会扬名天下。
不知道李天觉是故意装傻,还是有意为之。竟然扑通一声跪地打颤,口语不清地乞求师傅再留自己一些时日。
家猫立起身子,前脚儿趴在李天觉的肩头,用长长的猫胡须儿蹭磨他的脸颊。李天觉经常从家里带些剩鱼冷肉,让这家猫吃荤腥。家猫感激不尽,时常跟着李天觉绕行。
家燕吱吱叫着,在那过庭上的燕窝上来来去去,飞上飞下,大概是小燕儿要出窝。
李天觉一直跪着,王久白也不解劝,也不接话儿。
家猫站累了,退下身子,卧在跟前,抬着猫脚儿用舌头舔,猫爪子岔开,那红舌头越舔越香。听着猫舔爪子的声音,李天觉厮磨着,师傅下狠心,是要攆人哩。
李天觉依旧跪着,腿腰有些麻木。师傅不说话,自己起也不是,跪也不是。他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庞儿,竟然热汗横流。
他挺直腰身,说,师傅您过来,俺有话说。
王久白途拉着鞋移步过来,李天觉感到自己前面是一座山峰。
李天觉弯下跪身,朝着青砖地面咚、咚、咚,磕了三个响头,抬起脸来,对着师傅说,三年来,您视我如子,我以您为父。手把手教我摸骨象,得其真传,我感恩不尽,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。
今天赶攆我,我知道您老人家良苦用心,想让我早一点儿到江湖上混饭吃,了却人生的后顾之忧。
家燕窝里的小燕子从上面飞落下来,用尽力气,也无法飞起来。小燕子的爹娘围在身边,焦虑地叫唤。声音惊了屋里卧着舔脚爪的家猫,猫弯着身子,贴着墙要攻击家燕儿。
轰隆隆一声炸雷,天上翻腾起疙瘩云,天愈来愈暗。
家猫身子一激灵,抬脸望天空。小燕子的爹娘,一前一后叼起小燕子升起回窝。
天上泼洒下大雨,雨水顺着房檐的溜水好似一根根粗线绳似地落在地上。
五
李天觉在自家生药铺子旁边儿支起卦摊,只摸骨象,断来生吉凶祸福。
洛阳是豫西重镇,五行八作,三教九流,走江湖的鱼龙混珠。一日,从伏牛山下来一位草莽,外号鬼见愁,杀人越货,斗狠势强。人见人怕,鬼也让他几分,据说是刀客的二家杆。因为和刘镇华有姻亲关系,被任命为陕西勉县的县长(当时刘镇华任陕西督军兼省长)。
下得山来是春风得意,先到洛阳车站的澡堂子泡澡,后到茶馆喝茶品茗。听罢戏唱,着便衣带上马弁,在十字街头蹓跶。抬头望见李天觉的卦摊幌子。嘴一撇,马弁便心领神会,投前站在门口。
说神仙儿看啥卦象,俺掌柜来试一试你道行的深浅。
李天觉戴着一副墨镜,遮掩着一双盲目。听声音知道来者不善,他站起,说掌柜您看座。我只会摸骨断生死人生,吉凶祸福。
嗨,就这都中。你摸摸我的骨头,有啥说啥,不必忌讳。说哩对俺多给你赏钱。这鬼见愁大着嗓门地声说着,门口树上的麻雀被惊飞。
李天觉摸着骨节,突然说,官人今天不收你钱。鬼见愁心里不大痛快,心里想你个瞎眼卦先儿,嫌弃俺没有钱,笑话。
给马弁使眼色,马弁从包里掏出银元摞到桌子上。天上飞来一群鸽子,鸣着的鸽哨传进屋里,在那墙角儿撞出回音,变成长啸。
李天觉说,大官人我说实话你不忌讳吧。不忌讳,有话尽管说有屁尽管放,俺最喜直来直去,腻烦哪弯弯绕。
俺道上有规矩,不收死人的卦钱。鬼见愁腾地一下站起来,拔出腰间的手枪,子弹上膛对准了李天觉的脑门子。他压低嗓音说,瞎子你说一句话,咱倆个谁先死?李天觉说,我说实话,从来不欺天。
那鸽群又盘旋回来,鸽哨在屋顶上划音儿。麻雀又回到门口的树顶上叽叽喳喳地叫。
李天觉狞着嘴说,肯定是你先死。鬼见愁发出一阵冷笑,说,我现在就让你死在我跟前。当他扣动枪机的一瞬间,站在一旁的马弁一把抱住鬼见愁。说,您马上都是县长了,咋跟一个瞎子一般见识。
鬼见愁收回手枪,心里琢磨着,也是那回事儿。马上都要当县长了,不能有晦气。罢了,等我当上公署的专员再回来杀你不迟。
便飞起一脚儿,把李天觉踢坐在地上,扭身带着马弁离开卦摊。
李天觉站起来,对着他们的背影吆喝着,钱你们拿走,道上的规矩我不能坏,他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,不收死人的钱。
鬼见愁和马弁坐上夜间火车,奔陕西而去。车到陕州的函谷关,也就是今天的灵宝车站。
一群哗变的士兵持枪冲上客车车厢,要打劫财物。有个生瓜子蛋儿的娃娃兵,端着长枪对着鬼见愁。鬼见愁是经见过大世面的人,也没有当回事儿,斜眼瞄一瞄。
这小丘八,以为鬼见愁看不起他,手就扣动扳机,鬼见愁的脑袋啪的一声儿,就炸开了花,那鲜红色人血喷溅在车厢顶上。
车厢外下起小雨,丝丝缕缕,绿皮车厢一片湿水,顺着车窗玻璃流出一道道水痕。
函谷关上卧着一只猫头鹰,在暗夜里发出凄厉的嘶鸣。火车继续朝西行走,黄土高坡,不停歇地从车窗外闪过,看不清面貌,闪过去的是高大敦实的黑影儿。
六
隋代的长安城,次南曰待贤坊。此坊隋初立,天下诸州朝集使邸,故以待贤坊名之。
待贤坊东北隅,有会圣观。隋文帝为秦孝王俊所立。隋左领军大将军史万岁宅。
这宅邸不干净,时常闹鬼怪,居者辄死。史万岁胆子大,经见生死无数,不信鬼怪,因即居之。
一日夜,史万岁见衣冠甚伟之人影,来会万岁。岁不惧,立,问其因由。鬼曰:我乃汉将军樊哙,墓近君居厕,常苦秽恶,幸移他所,必当厚报。岁许诺,便责问其杀人事由。鬼曰:各自恐惧而亡,非我杀也。
岁乃掘得骸柩,改葬。夜,鬼来致谢。
唐《大业杂记》有载,不知其真假。
·······
民国年间,日本人侵略中国,逐渐挨近中原,李天觉便移居西安躲老日,住在待贤坊附近。
那时节的李天觉是名声在外,如日居中天。西安城的达官显贵时常用洋车恭迎李天觉去摸骨象断吉凶祸福。他吃香喝辣,俨然是主宰世间的天神,盯瞅着人间世相一个个生灵。
大到战争的胜负,小到西北王胡宗南出行慎宜。商家远行发不发财都要让李天觉摸摸骨头,扯一扯财路是否通畅。甚至一些地方官上任,也要让李天觉断一断吉凶祸福。
民国三十一年()二月一日清晨,洛阳八路军办事处机要译电人员向陕北转移,办事处处长袁晓轩叛变。洛八办工作人员进入后海资村口遭到伏击,有六人被捕。
后有一人脱逃,在洛阳东乡金村村带两名张姓亲戚奔陕北延安,这张姓一胖一瘦,胖哩个子高,瘦哩个子矮,胖哩名叫张天翼,瘦哩名叫张千里。
三人结伴到了西安城,不意竟然走失,只有张天翼和张万里结伴同行。入夜,两人在街里闲逛,闻得街巷的老人聊天说起李天觉摸骨象的故事,两人感了兴趣,第二天来到李天觉的卦摊。
两人张嘴说话儿,李天觉便接上话头儿。说是河南人吧?他两个赶紧回答,是洛阳东乡金村哩。啊,那咱们还是老乡哩,俺是岭上春溪村哩,恁两个也来摸骨象,年轻轻哩不信这。俺们听说您摸骨象老是准,也来试一试,看看前程。
中,恁两个谁先摸?张千里推推张天翼说,你先来。天翼坐下,李天觉顺着脖子摸向肩膀。说,你起来吧。让我再摸一摸你厮跟着的伙计,你两个事儿一起说道。
张千里坐下,李天觉认真摸着,突然停下手,长叹一口气。说,起来吧,恁两个坐到我对面。
咱们是老乡,今天不要卦钱儿,我说的话儿,你两个别忌讳,别往心里搁,你们还年轻,人生运程,吉凶祸福也会走着变着。
恁两个遇上难事,引领你们两个的人走失了。这叫靠山山倒,靠水水跑。你两个往陕北高原上走,运程是上升,路上道阻且长,遇难处能克服。
胖子这伙计,你是出身富贵人家,前面把福享尽了,后面的人生路会受点折腾,我点拨你三点,你要牢记在心上。
一要远离金钱,忌慕荣华富贵;二多过穷苦日子,站到穷人行列和穷人的队伍在一起,你会前程远大。三你要是背离了前面两条,我能看见你后半世,人站在四面是海水的孤岛上,最后成为孤魂野鬼,金村你是回不去了。
张天翼听完一席话,热汗顺着脖子流。急切地说,老乡啊,我这运程有破法儿没有?
李天觉半天没有吭声,他摆摆手,让张天翼靠近他。咬着耳朵说,前头那两条就是方向和破法儿。记着了啊!
张天翼用手抹一把脸上淌着汗水,轻轻叹口气。
那瘦点的老乡,你过来,我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,将来做高官,可要记着我这老乡的提携和指点迷津。
张千里移过来。李天觉便开口说道,你两个都属龙,高个子是小龙,反倒是你这低个子属大龙。龙和龙命不同,你这条大龙,将来是看图哩。
大图,国家的图,二十年后,你是封疆大吏,贵为人臣。
两人走上街头,相视一笑,也不把李天觉说过的话放在心里。可张天翼心思缜密。叮嘱张千里说,延安纪律严明,今天咱两个打卦事儿要烂到肚子里,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去。
二人到陕北延安,进了延安抗大。张天翼、张千里,认真学习,积极向上,思想上追求进步,行动上听党指挥。张天翼被选调到军委情报部门,张千里被派往八路军总部。
再后来,张天翼被派往上海,为新四军搜集情报。在十里洋场经见的多了,思想发生变化,慢慢滑进灯红酒绿的奢靡生活方式。
而张千里在八路军总部做军事参谋,真是天天对着地图看,从桌上的小图,看到墙上挂的大图。每临大事,能平心静气,出奇招,几次战役便露出不凡的峥嵘。
后来,被组织选派到周恩来身边做军事秘书,跟随周副主席到重庆斗争一线坚持战斗。
而张天翼却被国民党军统驻上海情报站收买,脱党叛变。后随蒋介石败退台湾。去台不久,毛人凤怀疑张天翼是共党故意安插过来的雷子。便把他投进监狱,监禁二十余年,最后气绝身亡于四面环水的台湾岛。
解放战争时期,张千里身为纵队的司令,从东北辽沈战役,打到平津、淮海战役,又打过长江解放南京,马不停蹄地解放海南岛,进发大西南。
新中国成立后,张千里担任西南某省省委书记。
……
邙山岭上,有好多瘦石,集中在郭坟村北面的凤凰岭上,红砂岩壁立在峰头,挡住北方刮来的朔风。峰头下的草甸子一年四季,绿了,黄了,枯了,干焦了。
放羊的牧童划一根火柴,燃着这干焦的荒草,岭上便烧起一片火海,站在山下仰视,那山头好似擎起的火把照亮天宇。
烧过的土地埋着砖瓦,那是唐代的皇家寺院~圆觉寺。巨瓦正反面上釉,击之有金石之声。当年武皇则天曾多次到此礼佛,祈求国泰民安。
天、地、人三才之道。
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都有其用处,于七情六欲之波峰浪谷间,如那漂萍,浮、沉、穷、达、吉、凶、祸、福,这一生的遭际是天定抑或是人定。乾为阳刚之极与坤柔相交而生阴爻为始,逐渐阴息阳消。至坤,达阴之极而一阳生复,天地万物皆生生不息。
伴着历史长河,人间正气飒然于中华民族的伟业之中,如黄河、长江浩浩荡荡勇往直前。
尾声
近日,天大雨,家猫英俊耐不得暑气,不再站在高处耀武扬威。院子里的野猫星散无影无踪。洛水堤头芳草萋萋,隋唐遗址荷塘里的荷花争奇斗艳,窗外树间的鸟儿啁啾着绕梁的歌声。
春溪村,依旧站立在邙山岭之上,时光流逝,四季更替,山鸟欢歌,草地上追逐的羊群,好似飘在岭头上的白云。村落里的张氏祠堂已经是梁歪屋斜,瓦缝间站着尺八高的野蒿子。李天觉站过的大槐树依旧蓊蓊郁郁,只是人们已经忘记了李天觉。四围的屋舍俨然超过祠堂的屋顶,时光带走人世间的记忆,不变的依旧是地老天荒。
魏进京,祖籍河南偃师。文化学者,作家,资深管理专家。汉魏洛阳故城故事传说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(民间文学类),洛阳市洛龙区作协副主席,洛阳市客家文化研究会民间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。主要作品《韩旗村纪事上·下卷》,《田野的村落·寺里碑村的记忆》,《汉魏洛阳故城·城记》,《读史閱世半生缘》,《观世相·猫记》,《工厂的记忆》,《河洛往事》;《中国古代历史文化讲座·视频系列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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